宮殿
關燈
小
中
大
宮殿
就憑這句大不敬的話, 拖出去殺頭也使得。
慧嬪心裏一咯噔，急著就想上前請帝王入座，為孟緒打個圓場。
縱然身份上斷不夠格, 可她好歹也是今日的壽星。
陛下若要治罪，就讓她來擔責吧。
慧嬪身子轉向門口，才是離了杌凳一寸，慌促地向前一傾, 便又穩穩當當坐了下來。
正被堵在門邊的那清挺的男子，別是說發怒，就連皺眉也是沒有的。
蕭無諫捉住了那只從眼前溜走的纖手，將它拽回了稍許，低著頭, 如願以償地一口含住被筷子挑起的面條。
認真品匝過味道後，又十分講究地拿起一方帕子拭了拭唇角, 姿態自有勝利者的從容。
孟緒看出那帕子有些眼熟，便顧不得斥責他的霸道行徑，把筷子斜扔在碗裏, 伸手就欲奪, “這是？”
蕭無諫用更快地速度把它收進了袖中：“柳柳難道不知道, 到了朕眼前的東西，就是插翅也難逃？”
是說面？還是帕子？
還是——
他此刻雙目正分毫不錯地鎖看著的, 她？
一不留神, 欲搶帕子卻落空的那只手也成了別人的掌中物。
孟緒：“還好搶的是妾的東西，妾心甘情願，舍不得罵您是強盜！”
見人拐彎抹角地罵完, 又無力羞瞪過來，蕭無諫笑牽著人往裏走。
餘光看向隋安：“朕不是讓你拿上那副金玉和合碗筷和忍冬花赤金香球？東西呢？”
有人都開口替別人討要了, 他若連這點小小的要求都滿足不了，豈不枉為人夫。
隋安茫然了一下，立時清靈過來，拍著腦袋就要回青宸殿拿東西，“奴才怎麽把東西給忘了，陛下恕罪，這人年歲上來了，腦子肯定不比年輕時中用。”
青宸殿還真有這兩樣東西。
此番來行宮小住，為了不讓車隊負載的行李更贅重，帝王沒教人捎上太多封賞之物，只簡單挑了幾樣備著，以免真要用時庫中羞澀。
只要他見過的東西，就不會忘記名目。
除了壽面，桌上還有不少點心和小食，品類琳瑯，待走到桌邊，蕭無諫瞇了下眼：“朕被人潑了一身水，你倒是在這兒享受的很，嗯？”
孟緒立馬將人前前後後看了一圈，見人衣衫無一處不妥，問：“潑哪兒了，有沒有事？”
蕭無諫在她身邊的位子坐下，覺察到她的關切不似作偽，壓下微微翹起的唇角：“等你來問，晾都晾幹了。”
另一邊，慧嬪久不與君王同處，打人一入席後，舉手投足之間就變得尷尬澀滯了不少。
剛才，光是讓她習慣與小肅王同席都費了不少功夫，自個兒悄悄疏導了半天呢。
而此刻的肅王蕭融，同樣一陣警鈴大作，如臨大敵。
好半天，見皇兄壓根沒打算管他，才又自如了起來。
他已經吃得小肚鼓起，閑餘的時間裏，眼睛便在皇兄和兩位嫂嫂之間滴溜溜地來回打轉。
蕭融是先帝老來所得之子，年不滿五歲時，先帝就駕崩了，因而他腦中沒有太多關於父親的記憶。
為數不多的還能記得的事，也就是母妃常帶著他去找父皇一同用膳。有時父皇那兒還有別的娘娘在，父皇也不趕誰走，反正每次用膳他總是坐在最中間，一邊一個妃子，一碗水端平，誰也不冷落。
那時候蕭融就慶幸，自己來日不用繼承什麽大統。
可……
他滿面天真地仰起頭：“為什麽皇兄不坐在兩位嫂嫂中間？”
雖然他和意娘娘關系更好，可他知道，實際上這兩位嫂嫂都是很好的人，誰也不差。剛剛一個給他塞雞腿，一個給他倒果茶呢。皇兄怎麽厚此薄彼？
更何況明明她們都是皇兄的妃子，怎麽坐在她們中間的卻是他，皇兄反而被擠去了最邊上，只能挨著意娘娘坐。這算不算不夠尊敬帝王？
在一段令人生窘的寂靜中，孟緒摟了摟那求知的小腦袋，換了一種角度解釋：“因為你比你皇兄更討喜，這個位置不是你坐更合適？”
蕭融一瞬被誇得開心又害羞，忘乎所以起來。舉了舉自以為堅實有力的小拳頭，拍在胸脯前：“嫂嫂說得對，你放心，以後皇兄要是欺負你，本王一定罩你！”
蕭無諫本不想掃這個興，但見小童被誇得暈頭轉向，南北不知，還不知要亢奮到幾時。終於冷肅著聲音問：“上個月讓你看的《商君書》看到何處了？”
“都看了快一半了！”
回答幾乎是脫口而出的，可這一句後，蕭融明顯氣焰不足了。他心虛地耷下頭，開始悶聲不響地吃東西。
“商君書？”孟緒也看過。她偷偷給肅王夾了塊金絲糕，回想著上頭的內容，替人說話：“商君主張嚴刑峻法，認為君權要穩，就要使民貧愚，政論之間殺氣太重，年歲太小看了未必是好事，慢慢看也無妨。”
蕭融不住地想點頭附應。又想起上一個當著皇兄的面對他的課業指手畫腳的人是什麽下場，打了個寒顫，小聲對孟緒道：“多謝嫂嫂，實則這兩年我都看了好多書了，一月一本，本來去年就要看這個的，已是特地放到後頭，慢慢學了！皇兄說既要懷仁，也要重法，讓我看書時自己辨別好壞分寸。”
孟緒聽他說的有模有樣，笑誇：“真厲害。”
幾乎是話音才落，腰身突然被人不動聲色地圈摟住。
她立時朝身邊另一側坐著的人看去。
那人只若無其事地看向前方，坦蕩正經，好像這事不是他做的一般。
才一收回眼，他卻又在她腰肉上一捏，力道不重，不滿的意味卻是呼之欲出。
他，該不會是……也想討誇吧？
就在下一刻，隋安去而覆返。
隋安把東西用昂貴的匣子包裝了一番，一大一小兩只盒子，一起交到慧嬪手上。
慧嬪起身行了大禮，才敢接過：“妾謝陛下隆恩。”
蕭無諫態度溫淡：“送東西重在心意，朕就不專挑貴的為慧嬪撐場面了。香球是朕單給你的，金玉和合算朕和意容華一起送的。”
慧嬪先答應了聲是，又說了句場面話：“陛下能來，本就已給妾撐足了場面。”
手中的匣子分量沈實，宮人過來替她放在一旁的供桌上。
匣子離手時，想到帝王說的以二人名義合贈金玉和合……慧嬪眼神清明又覆雜地望向帝王。
她好像明白了方才肅王所問的問題的答案。
帝王當然不會坐在她與意容華中間，因為他今日會出現在此處，只是以他身邊女子的夫君的身份。
這金玉和合，竟像是避嫌。
慧嬪垂眼，只默默期願帝王這特別的恩眷能長久一些，不要是一時興起。
就算滿宮俱是傷心人，起碼，有一個人恣意風光，這就夠了。
她而今一無所有，除了皇後，就只有這麽一個恩人與朋友。
*
辦了這麽場小宴，午膳都可簡省了。
宮人正動手把滿堂躍動的燭彩滅去，白日一直燃著還是鋪張奢費了些。聽見太監唱禮，又轉身面向帝王，恭送著人離去。
蕭無諫要回青宸殿議事，走之前，特地和孟緒強調了兩遍是工部的人要過來。
這麽一個不說廢話的人，卻說了兩遍。
孟緒怎麽琢磨也不知工部能與自己扯上什麽關系。
但是仔細一想，又好像是能有些關系的。
沒能等到晚天昏黑，她便向青宸殿行去，欲問證自己的猜想。
殿前卻是早有人先至。
對方與她年紀相仿，又是外男，孟緒和人保持了幾尺合適的距離，問：“臺高風大，大人怎麽不進去等？”
與帝王議事自然也講先來後到，可帝王殿裏，怎麽都不至於短了等候之人的一杯茶水。
站在殿前的是司農卿周流。
周流正有些出神，冷不防聽到聲音，轉過身來行禮，客氣卻疏離地道：“尚有些關竅未解，正需借外頭這二兩清風醒腦。”
他腳邊擺著只模樣新奇的耕犁。
見孟緒看見了這只耕犁，目中盡是奇t疑之色，周流心頭閃過一絲嗤諷，宮人的貴人每多衣錦戴金，不辨菽麥，自然不知此為何物。
更不知，他們從不珍惜的一粟一米，都是農人以血汗肥潤了土地，方可養成的。
“大人從何處得來的這樣一只古怪的耕犁？”
孟緒遠遠觀察了這東西一陣，原未打算與人過多交談，最後還是忍不住問了。
鄙夷的心緒被一瞬攪碎，在風中七零八落。周流愕然看向她。
孟緒又道：“以往不曾見過呢。”
她雖沒下田耕作過，但也不是五谷不識、閉門不出的高閣千金。
尋常的耕犁，犁轅又直又長，這只卻是又短又曲，簡直前所未見。
周流心中駭然起伏許久，才接受了她竟識得耕犁這個事實。而這也正是讓他發愁的所在。他緩了態度，聲音清平謙敬不少：“偶然於田埂之間發現。此物用力奇巧，於農事或大有助益，可惜正因奇巧——”
雖對人改了觀，卻還是不欲多說。
可就這麽說了個開頭，也足夠了。
孟緒順著他的話一想：“正因奇巧，故而無人谙熟此物，不知如何改進，也不知如何推行？”
周流又是一驚。沒想到被猜了七七八八，他深深看向人，又自覺失禮一般，別開目去。
拱手答：“某已與幾位同僚去劣存優，革故翻新，才有此物而今面貌。簡單的改進不難，難的是讓百姓相信它的好處，須知初次上手，總不如舊物趁手，見效也非一時之功。更何況，現在的曲犁還不算盡善盡美，可若百姓不加以實用，不廣集良思，也就永遠無法將它改進到最優的形態。”
孟緒不禁想起兄長當初在手記中也寫過，當初朝廷研發了一種新式的弓箭，射程更遠，發力更強，可軍中許多人覺得再是良匠能工實際上也不過是閉門造車，未必真能懂弓兵的樞要。加上一開始使用時，不及舊的弓箭來的更趁手，許多人便寧願留用舊的。
她慢聲道：“雍室已然敗光了百姓對朝廷的信任，大梁治民的手段又比前朝仁德溫和，這種事上不能下發死令，卻又要讓百姓上令下行，確屬不易。”
想了想，她建議道：“現在最能讓農人相信的莫過於別的農人，大人不如征選一些主動願意嘗試的人，讓他們嘗試著率先使用此物，如有所盈，盡算其人所得；如有所虧，朝廷自補上那份虧損。人數不會太多，數額也不會太大，補上也容易。”
周流一點就通：“屆時若真有奇效，口耳相傳，便是最好的推行之法！”
他向人望去熠熠生輝的一眼，而後俯身，行了個官員卿士之間才互相會行的禮。
然後自己提著耕犁向外走去。
他要立刻回去擬一個草案出來！
一人之思窄，二人之思寬，周流沒有道謝，孟緒也沒有居功。
今天外面輪到周錦當值，周流在時，他不好不給孟緒面子，一直到這時候才上來勸：“周大人是個農癡，只對這些農耕物具感興趣，對旁的利害都不甚在意，可意主子怎麽也跟著他……”
跟著他“胡鬧”二字，到底是沒敢出口。
周錦雖然也姓周，可和周流八竿子打不著幹系，他之所以會對這位大人有所了解，也是聽別人說的，說他少年英才，卻一心撲在農事上，是個頭腦一根筋的。
意容華怎麽能就在大殿前和他論起政事呢？本朝雖不曾明文規定後宮不得幹政，可這自來就是大忌。
孟緒知道他在擔憂什麽：“公公別擔心，你也說了，周大人是個農癡。我與他談的自是農事，並非政事。”
事已至此，周錦一琢磨，似乎倒也說的通，臉色才好看了一些，拍著心口：“只求主子別嚇奴才。”
孟緒笑著點頭。她此來沒讓人進去通傳，一直等到工部的人出來，她才動身進殿。
因帝王有過命令，她什麽時候來，都不必通稟，這便給了人可以操作的空間。孟緒原還以為他壓根不知自己一早來了。
來得這樣著急，不就說明他拋出的餌，她咬上了？
還不定要怎麽樣得意！
“喜歡在外面等？”
迎接她的卻是帝王譏嘲的一問。
顯然是早已知情。
孟緒一聽便不樂意了：“妾都讓他們別打擾陛下了，果然個個陽奉陰違，不將妾的話當回事。”
“為何不是太將你當一回事？”
故而才會她一來，一個個就都急著來告訴他，一個比一個的乖覺。
“嗯？妾聽不懂，是宮人太將妾當回事，還是陛下——”
蕭無諫只淡笑，垂目未擡，仍凝看著案上那一卷細化後的草圖，半晌道，“朕自入主梁宮以來，未動過宮中一土一木。待到百年之後，恐也不過一抔草塵泥灰，在這宮中留不下一點痕跡。”
等人越走越近，他方擡眼，邀人來看。笑中別有幾分蠱人的深意：“柳柳，可想與朕一起——在這梁宮地界之上，遺名留跡？”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
就憑這句大不敬的話, 拖出去殺頭也使得。
慧嬪心裏一咯噔，急著就想上前請帝王入座，為孟緒打個圓場。
縱然身份上斷不夠格, 可她好歹也是今日的壽星。
陛下若要治罪，就讓她來擔責吧。
慧嬪身子轉向門口，才是離了杌凳一寸，慌促地向前一傾, 便又穩穩當當坐了下來。
正被堵在門邊的那清挺的男子，別是說發怒，就連皺眉也是沒有的。
蕭無諫捉住了那只從眼前溜走的纖手，將它拽回了稍許，低著頭, 如願以償地一口含住被筷子挑起的面條。
認真品匝過味道後，又十分講究地拿起一方帕子拭了拭唇角, 姿態自有勝利者的從容。
孟緒看出那帕子有些眼熟，便顧不得斥責他的霸道行徑，把筷子斜扔在碗裏, 伸手就欲奪, “這是？”
蕭無諫用更快地速度把它收進了袖中：“柳柳難道不知道, 到了朕眼前的東西，就是插翅也難逃？”
是說面？還是帕子？
還是——
他此刻雙目正分毫不錯地鎖看著的, 她？
一不留神, 欲搶帕子卻落空的那只手也成了別人的掌中物。
孟緒：“還好搶的是妾的東西，妾心甘情願，舍不得罵您是強盜！”
見人拐彎抹角地罵完, 又無力羞瞪過來，蕭無諫笑牽著人往裏走。
餘光看向隋安：“朕不是讓你拿上那副金玉和合碗筷和忍冬花赤金香球？東西呢？”
有人都開口替別人討要了, 他若連這點小小的要求都滿足不了，豈不枉為人夫。
隋安茫然了一下，立時清靈過來，拍著腦袋就要回青宸殿拿東西，“奴才怎麽把東西給忘了，陛下恕罪，這人年歲上來了，腦子肯定不比年輕時中用。”
青宸殿還真有這兩樣東西。
此番來行宮小住，為了不讓車隊負載的行李更贅重，帝王沒教人捎上太多封賞之物，只簡單挑了幾樣備著，以免真要用時庫中羞澀。
只要他見過的東西，就不會忘記名目。
除了壽面，桌上還有不少點心和小食，品類琳瑯，待走到桌邊，蕭無諫瞇了下眼：“朕被人潑了一身水，你倒是在這兒享受的很，嗯？”
孟緒立馬將人前前後後看了一圈，見人衣衫無一處不妥，問：“潑哪兒了，有沒有事？”
蕭無諫在她身邊的位子坐下，覺察到她的關切不似作偽，壓下微微翹起的唇角：“等你來問，晾都晾幹了。”
另一邊，慧嬪久不與君王同處，打人一入席後，舉手投足之間就變得尷尬澀滯了不少。
剛才，光是讓她習慣與小肅王同席都費了不少功夫，自個兒悄悄疏導了半天呢。
而此刻的肅王蕭融，同樣一陣警鈴大作，如臨大敵。
好半天，見皇兄壓根沒打算管他，才又自如了起來。
他已經吃得小肚鼓起，閑餘的時間裏，眼睛便在皇兄和兩位嫂嫂之間滴溜溜地來回打轉。
蕭融是先帝老來所得之子，年不滿五歲時，先帝就駕崩了，因而他腦中沒有太多關於父親的記憶。
為數不多的還能記得的事，也就是母妃常帶著他去找父皇一同用膳。有時父皇那兒還有別的娘娘在，父皇也不趕誰走，反正每次用膳他總是坐在最中間，一邊一個妃子，一碗水端平，誰也不冷落。
那時候蕭融就慶幸，自己來日不用繼承什麽大統。
可……
他滿面天真地仰起頭：“為什麽皇兄不坐在兩位嫂嫂中間？”
雖然他和意娘娘關系更好，可他知道，實際上這兩位嫂嫂都是很好的人，誰也不差。剛剛一個給他塞雞腿，一個給他倒果茶呢。皇兄怎麽厚此薄彼？
更何況明明她們都是皇兄的妃子，怎麽坐在她們中間的卻是他，皇兄反而被擠去了最邊上，只能挨著意娘娘坐。這算不算不夠尊敬帝王？
在一段令人生窘的寂靜中，孟緒摟了摟那求知的小腦袋，換了一種角度解釋：“因為你比你皇兄更討喜，這個位置不是你坐更合適？”
蕭融一瞬被誇得開心又害羞，忘乎所以起來。舉了舉自以為堅實有力的小拳頭，拍在胸脯前：“嫂嫂說得對，你放心，以後皇兄要是欺負你，本王一定罩你！”
蕭無諫本不想掃這個興，但見小童被誇得暈頭轉向，南北不知，還不知要亢奮到幾時。終於冷肅著聲音問：“上個月讓你看的《商君書》看到何處了？”
“都看了快一半了！”
回答幾乎是脫口而出的，可這一句後，蕭融明顯氣焰不足了。他心虛地耷下頭，開始悶聲不響地吃東西。
“商君書？”孟緒也看過。她偷偷給肅王夾了塊金絲糕，回想著上頭的內容，替人說話：“商君主張嚴刑峻法，認為君權要穩，就要使民貧愚，政論之間殺氣太重，年歲太小看了未必是好事，慢慢看也無妨。”
蕭融不住地想點頭附應。又想起上一個當著皇兄的面對他的課業指手畫腳的人是什麽下場，打了個寒顫，小聲對孟緒道：“多謝嫂嫂，實則這兩年我都看了好多書了，一月一本，本來去年就要看這個的，已是特地放到後頭，慢慢學了！皇兄說既要懷仁，也要重法，讓我看書時自己辨別好壞分寸。”
孟緒聽他說的有模有樣，笑誇：“真厲害。”
幾乎是話音才落，腰身突然被人不動聲色地圈摟住。
她立時朝身邊另一側坐著的人看去。
那人只若無其事地看向前方，坦蕩正經，好像這事不是他做的一般。
才一收回眼，他卻又在她腰肉上一捏，力道不重，不滿的意味卻是呼之欲出。
他，該不會是……也想討誇吧？
就在下一刻，隋安去而覆返。
隋安把東西用昂貴的匣子包裝了一番，一大一小兩只盒子，一起交到慧嬪手上。
慧嬪起身行了大禮，才敢接過：“妾謝陛下隆恩。”
蕭無諫態度溫淡：“送東西重在心意，朕就不專挑貴的為慧嬪撐場面了。香球是朕單給你的，金玉和合算朕和意容華一起送的。”
慧嬪先答應了聲是，又說了句場面話：“陛下能來，本就已給妾撐足了場面。”
手中的匣子分量沈實，宮人過來替她放在一旁的供桌上。
匣子離手時，想到帝王說的以二人名義合贈金玉和合……慧嬪眼神清明又覆雜地望向帝王。
她好像明白了方才肅王所問的問題的答案。
帝王當然不會坐在她與意容華中間，因為他今日會出現在此處，只是以他身邊女子的夫君的身份。
這金玉和合，竟像是避嫌。
慧嬪垂眼，只默默期願帝王這特別的恩眷能長久一些，不要是一時興起。
就算滿宮俱是傷心人，起碼，有一個人恣意風光，這就夠了。
她而今一無所有，除了皇後，就只有這麽一個恩人與朋友。
*
辦了這麽場小宴，午膳都可簡省了。
宮人正動手把滿堂躍動的燭彩滅去，白日一直燃著還是鋪張奢費了些。聽見太監唱禮，又轉身面向帝王，恭送著人離去。
蕭無諫要回青宸殿議事，走之前，特地和孟緒強調了兩遍是工部的人要過來。
這麽一個不說廢話的人，卻說了兩遍。
孟緒怎麽琢磨也不知工部能與自己扯上什麽關系。
但是仔細一想，又好像是能有些關系的。
沒能等到晚天昏黑，她便向青宸殿行去，欲問證自己的猜想。
殿前卻是早有人先至。
對方與她年紀相仿，又是外男，孟緒和人保持了幾尺合適的距離，問：“臺高風大，大人怎麽不進去等？”
與帝王議事自然也講先來後到，可帝王殿裏，怎麽都不至於短了等候之人的一杯茶水。
站在殿前的是司農卿周流。
周流正有些出神，冷不防聽到聲音，轉過身來行禮，客氣卻疏離地道：“尚有些關竅未解，正需借外頭這二兩清風醒腦。”
他腳邊擺著只模樣新奇的耕犁。
見孟緒看見了這只耕犁，目中盡是奇t疑之色，周流心頭閃過一絲嗤諷，宮人的貴人每多衣錦戴金，不辨菽麥，自然不知此為何物。
更不知，他們從不珍惜的一粟一米，都是農人以血汗肥潤了土地，方可養成的。
“大人從何處得來的這樣一只古怪的耕犁？”
孟緒遠遠觀察了這東西一陣，原未打算與人過多交談，最後還是忍不住問了。
鄙夷的心緒被一瞬攪碎，在風中七零八落。周流愕然看向她。
孟緒又道：“以往不曾見過呢。”
她雖沒下田耕作過，但也不是五谷不識、閉門不出的高閣千金。
尋常的耕犁，犁轅又直又長，這只卻是又短又曲，簡直前所未見。
周流心中駭然起伏許久，才接受了她竟識得耕犁這個事實。而這也正是讓他發愁的所在。他緩了態度，聲音清平謙敬不少：“偶然於田埂之間發現。此物用力奇巧，於農事或大有助益，可惜正因奇巧——”
雖對人改了觀，卻還是不欲多說。
可就這麽說了個開頭，也足夠了。
孟緒順著他的話一想：“正因奇巧，故而無人谙熟此物，不知如何改進，也不知如何推行？”
周流又是一驚。沒想到被猜了七七八八，他深深看向人，又自覺失禮一般，別開目去。
拱手答：“某已與幾位同僚去劣存優，革故翻新，才有此物而今面貌。簡單的改進不難，難的是讓百姓相信它的好處，須知初次上手，總不如舊物趁手，見效也非一時之功。更何況，現在的曲犁還不算盡善盡美，可若百姓不加以實用，不廣集良思，也就永遠無法將它改進到最優的形態。”
孟緒不禁想起兄長當初在手記中也寫過，當初朝廷研發了一種新式的弓箭，射程更遠，發力更強，可軍中許多人覺得再是良匠能工實際上也不過是閉門造車，未必真能懂弓兵的樞要。加上一開始使用時，不及舊的弓箭來的更趁手，許多人便寧願留用舊的。
她慢聲道：“雍室已然敗光了百姓對朝廷的信任，大梁治民的手段又比前朝仁德溫和，這種事上不能下發死令，卻又要讓百姓上令下行，確屬不易。”
想了想，她建議道：“現在最能讓農人相信的莫過於別的農人，大人不如征選一些主動願意嘗試的人，讓他們嘗試著率先使用此物，如有所盈，盡算其人所得；如有所虧，朝廷自補上那份虧損。人數不會太多，數額也不會太大，補上也容易。”
周流一點就通：“屆時若真有奇效，口耳相傳，便是最好的推行之法！”
他向人望去熠熠生輝的一眼，而後俯身，行了個官員卿士之間才互相會行的禮。
然後自己提著耕犁向外走去。
他要立刻回去擬一個草案出來！
一人之思窄，二人之思寬，周流沒有道謝，孟緒也沒有居功。
今天外面輪到周錦當值，周流在時，他不好不給孟緒面子，一直到這時候才上來勸：“周大人是個農癡，只對這些農耕物具感興趣，對旁的利害都不甚在意，可意主子怎麽也跟著他……”
跟著他“胡鬧”二字，到底是沒敢出口。
周錦雖然也姓周，可和周流八竿子打不著幹系，他之所以會對這位大人有所了解，也是聽別人說的，說他少年英才，卻一心撲在農事上，是個頭腦一根筋的。
意容華怎麽能就在大殿前和他論起政事呢？本朝雖不曾明文規定後宮不得幹政，可這自來就是大忌。
孟緒知道他在擔憂什麽：“公公別擔心，你也說了，周大人是個農癡。我與他談的自是農事，並非政事。”
事已至此，周錦一琢磨，似乎倒也說的通，臉色才好看了一些，拍著心口：“只求主子別嚇奴才。”
孟緒笑著點頭。她此來沒讓人進去通傳，一直等到工部的人出來，她才動身進殿。
因帝王有過命令，她什麽時候來，都不必通稟，這便給了人可以操作的空間。孟緒原還以為他壓根不知自己一早來了。
來得這樣著急，不就說明他拋出的餌，她咬上了？
還不定要怎麽樣得意！
“喜歡在外面等？”
迎接她的卻是帝王譏嘲的一問。
顯然是早已知情。
孟緒一聽便不樂意了：“妾都讓他們別打擾陛下了，果然個個陽奉陰違，不將妾的話當回事。”
“為何不是太將你當一回事？”
故而才會她一來，一個個就都急著來告訴他，一個比一個的乖覺。
“嗯？妾聽不懂，是宮人太將妾當回事，還是陛下——”
蕭無諫只淡笑，垂目未擡，仍凝看著案上那一卷細化後的草圖，半晌道，“朕自入主梁宮以來，未動過宮中一土一木。待到百年之後，恐也不過一抔草塵泥灰，在這宮中留不下一點痕跡。”
等人越走越近，他方擡眼，邀人來看。笑中別有幾分蠱人的深意：“柳柳，可想與朕一起——在這梁宮地界之上，遺名留跡？”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